十里南贺川

“昨日天公不作美,今朝拨云见明月”

我是祯祯的小梅花嘻嘻嘻嘻 part1

“你我各自的前方都是没有彼此的地狱,你在这里推开我,我们就此别过,分道扬镳”


那本书的封皮通体血红,“大结局”三个字格外扎眼,像是在梦境里熊熊燃烧的一剪寒梅……



1.


又是一个无眠长夜,批阅完堆叠成小山奏折,疲倦像灌进四肢百骸的铅,但他并没有稍作休憩的片刻闲暇——无意识地抬眼,不知何时案上烛台托着的红烛已燃尽成灰,取而代之的是东窗若隐若现的熹微鱼白——马上就是早朝的时辰了啊。哪里又丢了城丢了地,哪里又闹了灾荒,哪里又出了瘟疫…要议的事,无非就是这些,和奏折上百官群臣的牢骚定是没有二致,这些尸位素餐的甘草,竟将国事误到这般地步…如此胡思乱想着,他眉眼缓缓低垂下去,沉沉的眼皮似是要阖上模糊的意识,一绺青丝憔悴地垂下,却被长长的眼睫挂住,双臂也不由在案几上交叠成舒适的姿态,修长的手指在昏暗中苍白得有些发灰,指尖微不可见地来回摩挲着木漆的文理,仿佛这是一件不足为外人道的舒爽小事。


好想就这样沉沉睡去啊,但是不可以。不知哪里来的力气,他倏地起身,一双剑眉紧锁,刀削锋刻的线条又硬朗起来,两片薄唇被咬得血色全无,他在靠疼痛维持自己的清醒——这早已是已是他的习惯了。虽臣子误国,但他身为君父,如果再有丝毫怠惰,怎能为天下之表率?何况苍生百姓仍在水火之中,他又怎敢安睡?


稍稍向后整好略有凌乱的发髻,他披上大氅,推开雕花木门,任屋外干燥的冰凉掠过耳边、袖口和腰际,长驱直入。昨夜的风雪已初霁,只是这庭院里稠厚的亮白一时间晃得他双眼一阵痛。回过神来他慌忙低头弯腰,扯好刚刚被冷风吹乱的衣襟。纵使这小院里只他一人,守夜的宫人们尚在门扉之外打着瞌睡,但他仍是不肯让中衣的补丁露出边角,失了一国之君的体面。


定下神来环顾这庭院,积着霜白的枝丫上,端地是点了几处细小的殷红。草木萋萋,宫闱中的夏花秋叶生了又落,落了又生,悠悠时光也无心计数。倒是这几处新梅提醒着他,已是继承大统后的第十六载寒冬。这君王不爱牡丹富贵,也不爱莲花清丽,唯独对这小小的暗香疏影喜欢得紧。虽说近年严冬的寒冷一年比一年更甚,可今岁的寒梅似是比往年开的更早,方才腊月过半,便抽出香苞。


不日便是新春佳节了,可这宫里依旧是平日简朴的布置,他不是不想把事情都放一放过个节,在一年到头唯一的这几日里偷个半日清闲,但是那烧杀抢掠的叛军贼寇可不会歇息,那肆虐的瘟神灾星也不会歇息,黎民百姓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,他这君王怎敢不先天下之忧而忧。十几年了,他一直是个不知道疲倦的人,像这样通宵达旦地工作,已是家常便饭。但是近来,他竟觉得自己仿佛有些累了,他想好好地休息,甚至会有一丝闪念在脑海里掠过,如果可以,在榻上躺下,闭上双眼,不再过问那国事,该有多好…


天色比方才又更亮了一些,空气里尖锐的凉意随着鼻息刺入五脏六腑,也送来似有似无的暗香,让他彻底醒了困,也一下子打消了那些奇怪的念头。作为第一个发现这一庭新梅的人,他甚是欣喜。缓步踏过大片松软的白亮,他折下初放寒梅里开得最好的一枝,指尖划过片片细小而红艳的花瓣,拂去积雪,凑近鼻尖细嗅,馥郁而清甜。他的嘴角一瞬间不可见地微微勾起,整个轮廓都随着眼神从锐利变得柔和起来。在这些玲珑骰子大小的枝上红痕面前,这个而立之年的男人,竟露出了些许孩子气。


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这枝新梅回到房中,插在窗边的青瓷瓶里,这质朴简约的屋子,便有了一抹活泼的亮色。他寻思着等过几日开得再盛些,还要多折几枝,像往年一样,插满这厅堂居室——这也是他平生为数不多的乐事之一。


“皇爷…皇爷?”


“谁?”他方才并未见人进这屋子,这脆生生的少女音,也格外耳生,他警惕地环顾四周,仍旧空无一人。


但这少女的声音似乎并没有敌意,倒像是要急着解释些什么。“嘘…皇爷别急,您先别喊人,听我说完,听我说完啊!”


这些年间,怎样的消息他都听过,怎样的场面他都见过,这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怪事,倒并没有惊了驾,只是他仍星目圆睁,双拳紧握,紧张地侧耳搜寻着声音的来源,一边也极速思索起可能的解释。


少女的声音继续传来。“小女子是您庭院里的梅花,这些年承蒙皇爷您的恩泽,化为人形,特来报恩的,我就在您窗边的青瓷瓶里啊…”


他抬眼看向那瓶中的一剪新梅,并无异样,四下无人,他倒来了兴致。“你说你是化为人形特来报恩,可是你的人形在哪呢?怎只有这一枝红梅在与朕说话?”


“回皇爷的话,小女子道行尚浅,屋外寒冷,无法保持人形,还需借皇爷您龙体之温一用方能现形。”


“怎么借?”


“还烦请皇爷将我从瓶中取出,然后…然后在您怀里抱一会…”少女方才活泼灵动的声音,一下子便因羞赧变得细碎起来。


听罢他一愣,眉头一撇,自是无奈又好笑,正欲起身去取,那梅花少女又急急开口。“皇爷且慢…!小梅花初来人间,尚不熟悉宫里的规矩,若有冒犯了您,还请莫要动气伤身…小梅花一片痴心,啊不,一片忠心天地可鉴,还求皇爷不要杀我的头,更不要株连九族——把这院子里的梅树都砍了,那您来年可就没得梅花赏了不是?所以您…您先答应不杀我,我再现形好不好?”


少女一通自顾自地说着,引得他不禁哑然失笑。“你一株梅花,有什么好杀的?朕答应你。”


可那君王还未来得及起身,对面的薄木花窗哗地便被一阵毫无预兆的疾风生硬地砸开,那青瓷瓶应声落地碎为齑粉。他在卅载人生里,是第一次吹到这么冷这么冷的风,霎时之间,寒凉已然侵透了骨骼脑髓,凝固了喘息,视线和知觉也模糊成一片窒息的昏黑…



2.


再次睁开双目,映入眼帘的是檀木榻顶纱帐熟悉的花案,他深深吐息几口,想整好思绪却被一阵阵眩晕打断。


“主子万岁爷您醒啦!”一圈子忙里忙外的大小公公们赶忙停下手中的活计,纷纷围拢过来。“早上奴婢来伺候主子梳洗早朝的时候,一进门就看见主子您昏倒在雪地里了,还是奴婢赶紧叫的太医,当时可吓坏奴婢啦…”肥腻腻的声音传入耳畔,看着当值小公公夸张的神态,他心里默默一声苦笑。他挣扎着想撑起僵硬的身体,却被那小公公微微抬手拦住。“太医已经说啦,主子万岁爷您是操劳过度染了风寒,要好好修养。主子龙体安康,才是天下人的福分,您还是先好好歇着,养好了身体,有什么事先吩咐奴婢们去做便是呐。”


“吩咐给你们去做,天下之事,也要吩咐给你们吗!”他的声音沙哑,却不失一字一顿的威严。方才偏头望向窗外的天光,约摸已是晌午,早朝的时辰早就过了。军情灾情似火,这一晌耽搁,不知又要误了多少生民百姓的性命,误了多少吃紧的战事。身子的不听使唤交缠着心思上的自责,他本就心生烦乱,便把火气发在了这聒噪的小太监身上。只见那些下人们闻声早就吓得跪了一地,不停赔罪。他见状顿觉有些不忍,轻叹一声,舒缓了语气。“别在这跪着了,地上凉。你去膳房给朕熬碗热粥喝吧。”


自前朝始,大明便再无治世之能臣,没有得力的左膀右臂辅佐,这十年有六,他几乎是一人一肩挑起了苍生的悲苦,江山的重担,所以难免会时有急躁。什么他龙体安康才是天下人的福分,这般光景,天下人哪里来的福分?打发走那小太监得了清净,他的眉头又不由地渐渐微蹙。


“昏倒在雪地里”…所以,晨间屋内的神怪之事,是梦吗?一阵暗暗的暖香飘进帐来,片刻之间,这香气之中又透出一股清冽的苦味,一丝丝地沉进他的心底,泛起幽幽微澜。这苦非食味,亦非药味,但他觉着熟悉,仿佛在哪里尝过。他病容苍白,眼眶发酸,吞下一声隐忍的哽咽。他又偏头望向窗边,那青瓷瓶是安稳地立在台上,瓶口抽出一支娟秀的梅枝。


撑着病体会罢诸臣,又处理完上午因身体不适暂缓的政务,回到宫闱中已是亥时过半。冰凉的月色似是能拧出水来,在高高低低的石阶上凝成白霜,唯有屋内一支红烛的微光铺开一层薄薄的暖色。他感到唇舌和眼眶一阵干涩,卸下冠冕,阖上双目,他低沉地吐息着用力仰面瘫向椅背,狠狠地舒展开酸痛的关节——没有人见过他这副模样,他留给世人的,永远只有苍劲如松柏的背影。直到最后一刻都是。


他今夜不想再秉灯伏案了,温热的空气渐渐融化了疲乏,挠得他心里麻酥酥的,他决意就这样睡去。似有似无的暗香又探入鼻息,那剪红梅交相映着摇摇晃晃的烛光,似有眼波流转。晨间的梦境又涌进脑海,他起身踱到窗边,再次回过神来时那红梅已依照梦中少女的嘱托被他抱在怀中。真是格外可笑呢,他嘴角一撇,面露无奈,暗自无声地嘲讽着病中这狼狈又天真的自己。可是啊,在这风刀霜剑的现实里,做一夜暖色的梦,也不是不被允许的奢侈吧?


片刻之间,只觉怀中一动,低头不见那梅花,只见一团小小的软玉温香。少女的个头只到他的肩头,首先映入他眼中的只有一头如绢的棕色秀发,在脑袋两边梳成两个柔顺的鬟髻。一张巴掌大的白嫩小脸忽地抬起,圆圆的下巴正顶在他的胸口,一双深枣红色的瞳仁对着他忽闪忽闪。目光直直地对上,他惊得剑眉上挑,朱唇微张,一时竟忘了松开环着她的手臂,是她向下屈身才自己钻了出来。她直直退后两步,提裙下跪便是一个叩首。“谢…谢皇爷!”


又是梦吗?这般梦境,可真是奇怪呢…


他扶她起身,定神望得这少女,约摸豆蔻年华,生得格外娇小,着一袭红白宽袖袄裙,似那红梅带着雪痕,连发间衣袂都嵌着坠着刺绣的梅花饰物。她的气息仍未喘匀,微含的胸口一起一伏,纤细的指尖揉搓着裙摆的褶皱。生涩和拘谨写在她的脸上,燃烧的红晕从面颊透到了耳根。她低垂着眉眼,眼风却不时笨拙地悄悄瞟向她的皇爷。


这就是那个扬言要来报恩,还不许他杀头的冒冒失失的梅花少女啊。“小梅花?”他的吐字清亮而富有磁性,这是她第一次真切地听到他的嗓音,声如玉石。


“小女子正是。”她又行一礼。“既然皇爷助我化了人形,小梅花从此愿跟随皇爷,服侍左右。虽无文韬武略替您平定四方天下,但在这房中端茶送水,洒扫庭除还是做得来的。皇爷若是愿意,每晚帮您暖床也无不可呐。”说罢她挺胸抬眼望向他,方才羞怯的红晕已退去大半,眼神诚挚得完全不似在说这般俏皮的语句。


“可这宫中凭空多了一人,你衣食何来,朕该如何向外交代?又该给你什么名分呢?”他竟并无送走她这怪人的意思,大体是早先那一缕苦香撩拨了封在他心底的某处记忆,他想抓住它,看清它,也想留住她,解开她的谜题,那也是他自己的谜题。


“回皇爷,小梅花本非人,也无人之肉身,无需寝食,只需那阳光雨露便可成活,皇爷不必多虑。昼间您不在此地,我便化回梅枝,待您回时,若是有什么吩咐,您轻触那梅枝,我便现形就是。至于名分,我只是您随手采撷的一枝红梅罢了。”她的话音不疾不徐地落下,不似刚刚怯生生的模样,仿佛片刻之间,她便看穿了他的过去和未来。


他背对她立着,看不见眉宇间的神色。比身形更修长的黑影映在墙上,随着烛火明灭颤动。“那你去替朕倒一杯热茶吧。”


琥珀色的氤氲透过水面,温柔地包裹着这一双人,舒缓了他们的剑拔弩张。这少女胡乱将案牍一推,竟坐在了几面上,隔着数尺饶有兴致地看起了他喫茶的样子。他神色如常,用余光打量着少女不羁的举止,是半分灵动可爱,半分难以捉摸。暗金色的烛火摇曳在深红的瞳仁里,她的眼眸里有夏夜的星辰,不是这小小的屋舍能困囿得住,甚至延展出这宫墙楼宇,比旷野雨落和江山画卷还要辽阔。


那一夜,他做了很多梦,满是时光流转,故人旧事。


tbc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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